十八小时

天还是灰的
灯是亮的
但光不管用
光只能照在塑料桌板上
照在反复贴补的玻璃窗上
照在三张脸上
照不进眼睛里

三个人坐着
坐在靠窗的
靠过道的
靠中间的
谁也不挨谁
但他们的胳膊
总还是偶尔碰一下
不说什么
也不缩回来

有人在吃东西
塑料袋一层一层地响
咬馒头的声音很轻
但很慢
嚼一下，停一下
像在想事
像在嚼什么更硬的东西
一口馒头
嚼了很久还没咽下去
他嘴角有点裂
唇边起皮
咬的时候往里卷
馒头上沾了一点血

有人抽烟
点着了
又熄了
又点
又熄
最后还是点了
窗开了一条缝
风没吹进来
烟也没吹出去
他吸了一口
看着车顶
看着灯泡外面结的灰尘
看着天花板上的裂痕
裂得像他那段拖了两年的婚姻
没补上
也没彻底塌

中间那个什么也没做
只是坐着
坐着
一动不动地坐着
眼睛睁着
眼神低着
像一直盯着地板的缝
但他什么也没看见
他只是坐着
只是坐着
背往后靠
坐垫弹簧顶在尾骨上
他动了动
又靠回去
好像突然不想调整了

有时候他们会说一句话
就一句
“几点了？”
“十一点多。”
“哦。”
“你去哪？”
“下站。”
“你呢？”
“终点。”
“广州？”
“嗯。”
“路还长。”
“是。”
“还早。”
“早着呢。”

说完就安静了
不再说了
像话已经说完
像没有更多的词配得上这节车厢

车厢慢慢有点热
热得人喘不过气
有人脱了外套
放在腿上
抖了抖
衣角甩出来的灰落在地上
没人扫
没人动
就那么落着
像前天才下的雪
没人提起
也没人看见

风景过去了
他们没看
风吹不进来
树只是倒着跑
像逃
像躲
像不敢看他们三个人坐在那里

有时候有列车员路过
问：“茶水吗？”
没人答
再问：“订盒饭吗？”
还是没人答
列车员走过去了
脚步声越来越远
像被谁拉着远离这个时间段
远离他们这三座钉死的岛

他们偶尔说梦话
但醒着
“我以前……也不是干这个的”
“你说啥？”
“没事”
“哦”
“喝不惯南方的水”
“嗯”
“咸”
“都这样”

他们有时候笑
嘴角动一下
但不是高兴
不是幽默
是那种
一说出一个句子
自己都觉得这日子还能说出来
就忍不住笑一下
像牙缝里最后一根烟丝
忍不住要剔出来

有一个人闭上了眼
不是睡
只是累
闭了一会儿
又睁开了
时间没过
声音还在
他眼角有点红
不是哭
是风吹久了
风从缝里钻进来
直吹眼球
他没抹
也没闭眼
让它流
让它干
让它留在脸上变成一道褶

他们开始换姿势
但不换话题
因为没有话题
一整车人的命
全坐成沉默
全熬成热气
他们身上的味道
越来越近
越来越像
已经分不清谁是谁
谁是馒头味
谁是机油味
谁是汗味
谁是回不去的日子味

他们不说“累”
但已经有人
脚底开始蹬地
像踩着什么不稳的东西
有人
一会儿手插口袋
一会儿搓大腿
有人
坐着坐着
头就慢慢歪下去
歪着
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又很快醒了
像梦里有人拍了他一下

他们的脸
一点点往下塌
塌进衣领里
塌进座位缝里
塌进时间的褶皱里
塌进自己身体里的那一团
说不出的
烫着的
冷着的
不舒服但不敢动的东西

有人站起来去厕所
回来坐下
拉了下裤腿
没拉好
皱着
没再整理
他低头看了一眼
又低下头看鞋
再也没抬起来

他们不在等到站
他们只是等时间推他们下去
他们不是去广州
也不是去武汉
他们只是往前
哪怕一点
哪怕不是路

时间到了
他们站起来
像没坐过
像只是刚上车
像从没说过一句话

谁也没说再见
谁也没看谁
谁也不记得对方姓什么

火车停了
但他们没下
他们的身体下了
可意识
还坐在那个座位上
没起来
还在咀嚼那口没咽下的馒头
还在用手指搓着指节
还在烟头没弹出去的最后一口气里

十八小时
不是坐火车
是坐过了一辈子
从头到尾
没有掉一滴眼泪
但每一滴汗
都比泪重得多

火车走了
他们散了
你还记得他们吗？

他们还坐在那里
不说话
不动
还在坐
还在坐
还在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