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到南

他是北方人
普通话里带点干硬的卷舌
背着一个大号双肩包
站在九龙塘地铁站外
看着每一栋楼都像不会说话的谜语

他来香港打工
没经验
没学历
没关系
只有一张香港电话卡和一颗以为自己能熬出头的心

他应聘进了麦当劳
通宵班
凌晨两点到早上八点
清洁
倒垃圾
擦地板
有一次不小心把厨房地面弄滑了
被店经理骂到耳朵发烫

她是香港本地人
说话轻
笑的时候牙齿亮亮的
在柜台点单
每次都来凌晨四点
点一杯黑咖啡
一个猪柳蛋麦满分
不加酱
不加糖
就坐在角落看书
一本一本地读下去
好像在等什么
又好像早就知道谁会来

后来她说
第一次注意到他
是他蹲在厕所擦地的时候
没关门
脸埋得很低
像整个人都要被溶进瓷砖缝里

她觉得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们开始说话
他说自己从河北来的
大学没读完
说粤语不标准
不太习惯香港的空气太咸、房间太小、天太挤

她说她喜欢听他讲家乡的事
喜欢他眼睛亮亮地讲小时候怎么骑三轮车翻进玉米地
喜欢他讲自己高中暗恋过一个女生八年没说话
她笑着说
“你现在说话啦”

他们一起下班
一起去维港吹风
在7-11买啤酒
在码头坐到天亮
他第一次牵她的手
是喝醉的时候
她没躲

那年中秋节
他在旺角的天桥上给她买了一只便宜的塑料月兔
她收下了
像收下一个不会发光的未来

他们恋爱
简简单单
他没钱
她不在乎
他说他想去上夜校
她说她可以帮他补习
他说自己总有一天会熬出来
她点头
眼睛里没有梦
只有相信

后来他真的熬出来了
转行做保险
再进一家地产公司
开始西装革履
开始出现在中环的写字楼
开始在朋友圈发香槟、会议、夜景和游艇
开始用“人脉”这个词
开始忘了自己凌晨两点擦过多少次地板

她还在原来的店里
站柜台
点单
笑
他路过一次
没进去
只是隔着玻璃看了她一眼
她也看见了他
两个人都没挥手

他升职了
回北方老家带父母来香港玩
吃米其林
拍照
坐高铁回深圳
他说
“当年我也是白手起家的”
他说
“我吃过的苦你们不懂”
他说
“我以前连住劏房都嫌贵”

但他没说
有人曾陪他吃凌晨的麦满分
有人曾帮他补习英文简历
有人曾把自己的一整个青春
放进了他的漂泊里

她也没联系他
没有留言
没有祝福
没有等

只是偶尔凌晨下班
一个人喝着黑咖啡
在地铁回家的路上
会想起那个蹲在厕所擦地板的男孩
那个说“我以后一定会好起来”的声音

像电影开头
像从没发生
像做梦的人早就醒了
梦还留在旧麦当劳的角落
没收走

他有了新生活
新伴侣
新房子
但他有时候梦见她
她没老
还是那个牙齿亮亮的女孩
站在收银台后
递给他一杯热咖啡
说
“你来啦”

然后
梦就醒了